海的自命 ——序《群岛》海洋诗专号
海的自命
——序《群岛》海洋诗专号
年微漾
最初对海的命名或许是一次被动式的接纳:当最早的诗歌作为一份农耕文明的记忆,海还尚未出现在那样的现场中——文字在大地上诞生,词语在陆域上奔突,语言的肤色呈现出土壤的金黄。诗人们在诗句里定位家国、辨识血统、归置自身;而海,仅仅只是陆地的尽头,是一切可被确认的事物的反面,带着“烟涛微茫信难求”的未知和“海上明月共潮生”的飘渺,也带着“海日生残夜”的虚无和“云生结海楼”的迷幻……难以被确认的海,亟待构筑一种迥然不同的崭新语系,并完成自我命名。
而这一切,正随着时日的演变、科技的进步和生产空间的扩张不断走向现实。单一的以土地为主的生产资料已成为历史,人类活动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于大海之上,后者更深度参与了塑造物质生活和精神世界的新景深。围绕海的抒情、献给海的新诗也从此走出传统的窠臼,《群岛》的海洋诗专号便是对这些作品的一次全面归纳和深度点检,不仅完成了海的自命,更呈现出新的审美景观。
正如大解在《离开岱山》中所述“是岱山在海里扎根,不愿再移动”,海的地理坐标在今天的诗写中变得无比具体。无独有偶,臧棣在《渤海》中写下“像是刚刚领养过一群海豹,渤海侧着身子躺在铅灰色云影下”,谭雅丽描述崇明岛为“雨水浸透这江海交汇的狭长岛屿”,“石头与石头结盟,才能与一座山较量”的东沙渔村给了白象小鱼以“这座海上的布达拉宫,拥有大海般辽阔的胸怀”的感慨,乃至青岛、黄河入海口、钦州湾、湄洲岛、加勒比海、琉球群岛……在这些作品中,“海”已不再只是一种模糊的泛称,相反,无数的海正通过星罗棋布的岸、湾、港、岛、洲乃至海城渔村,成为独一无二的空间载体。
“潮水却像黑色的毛毯漫过了胸口”,在谷频的《漂泊的航程》中,我们看到大海持赠给从其边缘探入大洋深处的诗人们以越来越奇崛的想象和修辞。因此,一度在下尾岛看到了“木匠手中刨花的落日”,宫白云在棋子湾记录下“鸟鸣拍打海水,在大脑的森林/磨砺想象”的经历,汗漫于长江入口处捕捉到“成长中的滩涂黝暗似铁/接受落日铁匠的光芒敲打”的奇观,黄清水看到春天的海面上“种着悲伤的白帆”,南萧萧在细小的盐粒上明白了“原来大海藏着这么多细小的痛苦”……这些极具浪漫色彩的想象,被诗人安谅巧妙地总结:“海是掀动的纸/船舵与网是笔/眼晴要像海水一般蓝/紧抓住/鱼的灵感/大马桂鱼是多妙的语言/最后剩下的一副骨头,堪称绝句”,它们正随着诗人们与海的不断亲近,而渐次拆开他们与陆地的死结,变得深邃、柔曼又跌宕起伏。
与此同时,也有一部分诗人许是受到了规律性潮汐的启发,试图以规整的叙事让自己的抒情变得更加务实。谢宜兴在人到中年时回到家乡的东吾洋,笔端流泻的是数十年与这片海域的家事纠缠——“与你看到和想象的东吾洋不一样/它只在我的生命中呼啸、喧响,汹涌、荡漾”;同样在海边成长的安琪“拉开海的一个个抽屉”,抽取出了“古老的时间/新鲜的时间/品茶的时间/发呆的时间”;谢健健则是收集海岛上“登山者疲倦的面容”,原谅了他们的平凡与失落,并许以一座能提供“黑夜里潜行的一束光”的灯塔;蒋立波耐心复述了自己在鹿西鸟岛观鸟的过程,时空变幻,“海鸥翻动的翅膀,像晨光中打开的书页/一部无人阅读的本质之书”,不同物种间完成了一次超越语言的互译与互证……他们以丰富的意象和密集的叙述,成为了大海的家人,也让人读到了一颗颗傍海而生、为海而歌的赤子之心。
不断地塑造,不断地完成,诗人们在大海上所垒砌的精神宫殿也日渐恢宏。来到西沙,王夫刚陷入了“它们(珊瑚)创造岛礁而不使用岛礁/我们使用岛礁却总是对珊瑚/另有所图”的反思;聂权重温箕子的海上履痕,试图厘清仁与不仁、善与非善的价值取向;柯健君“面对蓝色大海/世界安静如昨天”,那些“肆虐和抗争”“坚韧和宽容”正是自己的写照和自况;流泉看着“落日/沉缓。坠向海平线的瞬间”,体会到“落日是悲壮的”;廖兴坤看着夜渔的船队,想到“精神的火焰燃烧起来,我的眼前/才会一片光明”……大海所传递的慰藉、激发的哲思,早已突破了过去充斥着迷幻与未知的雾团,今天的诗人们正在海边展现着各自独一无二的精神气质和情怀魅力。
常言文以载道,诗尤如此。面对这些或精确于定位、或精巧于修辞、或精密于叙事、或精深于思索的优秀诗作,我们不仅在文本中看到了编者在策划这本专辑时的匠心独运和作者们的缤纷个性,更从文本外欣喜地意识到,围绕着大海而展现的抒情自觉,正是新时代诗歌复兴的形象映射。
首先,它们重温的是改革开放的集体记忆。我国拥有着漫长蜿蜒的海岸线,星罗其间的海滨城市都是改革开放的重要窗口。我们从这些诗歌里看到了许多海滨城市的华丽蜕变,更加珍惜改革开放的辉煌成果,也更坚定了接续推进新时代改革开放伟大事业的信心。
其次,它们流露的是海纳百川的文化自信。诗人们临碣石观沧海,体内的文化基因在洪波涌起的潮汐声中被唤醒,他们的诗写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中国之海”在“自然之海”中的一次次升华,是自身所承载的中国气质、中国精神和中国智慧借助着“语言之海”扬帆起航。
最后,它们传递的是天下大同的美好愿景。大海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共同家园,既提供不计其数的物质宝藏,更缔造殊途同归的精神归宿。面对大海,每个人都将成为诗人,每个诗人也都将不约而同地从中探寻共同的命运。
而海的自命,正寄望于这一个个怀揣着海一般激情的诗人,在以诗句抵近大海时,从大海深处领回的蔚蓝的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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