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从周先生的两次岱山之行
陈从周先生(1918——2000)是我国著名的古建筑研究专家,又是一位杰出的园林艺术家。他曾经两次来岱,对岱山印象极佳,先后吟成《蓬岛仙湖》、《岱岛秋痕》两文,并有墨宝留存,至今慈云庵正门的“慈云庵”三字,就是他亲笔题赠。
陈从周先生是浙江杭州人,生前为同济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毕生致力于保护和弘扬中国古建筑尤其是园林建筑文化,成果瞩目,著作等身。他认为:“造园有法而无式,变化万千,新意层出,园因景胜,景因园异。”主要著述有《说园》、《苏州园林》、《扬州园林》、《中国民居》、《上海近代建筑史稿》等,其中《说园》最为精辟,“谈景言情、论虚说实、文笔清丽”,影响力之大,远及日、俄、英、美、法、意、西班牙等地。
陈从周先生不仅对古建筑、古园林理论有独到的见解,还先后主持、参与了上海豫园东部、龙华塔、宁波天一阁、云南楠园等大量古建筑园林的修葺与拓展工作。由他主持的以苏州网师园“殿春”为范本,在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建成的江南名园典型“明轩”,名动寰宇,几已成为欧美各国游客认识中国古代建筑与园林艺术的形象教科书,他也成为将中国园林艺术推向世界之现代第一人。贝聿铭雅嘱他写就长卷水墨丹青《名园青霄图卷》,复请国内文化耆宿、书法名家题咏,现存纽约贝氏园,成为一件极为珍贵的书画名品。为表彰其专业功绩,美国华裔著名建筑专家贝聿铭倡议在同济大学设立了“陈从周教育奖学基金”,以纪念和弘扬陈从周先生的道德风范。
1983年10月,先生应邀有了一次“海上之行”,在岱山岛周旋了几天。他把岱山看作是“海中的一个湖,比西湖开朗,比太湖深幽”,认为“海寓湖意,湖存海景,都是奇观”,是“人间奇景”。来时正值桂花飘香之时,他陶醉于摩星山耐人寻味的神秘岛境,沉醉于慈云庵的“三香”之中:茶香、桂香,与佛前的檀香,并在庵上题了一联:“潮有音,松添韵;山不尽,水无边。”至今还留存于慈云庵上。
是年,岱山规划摩星山景区,拟将慈云庵拆去建造宾馆。对之设想,先生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认为“宾馆造成,景点被占,少数的住宾馆者,占了大多数人的旅游点”,“拆掉,游客没有了,宾馆呢,孤单单地远立山顶,恐怕客人也会裹足吧!”他提出“要封山,修慈云庵,将宾馆另安排地址;宾馆“与慈云庵协调,各占形势,两全其美”。这一建议,得到了当时岱山县领导的采纳。
先生的秉言直言,是基于他对祖国园林艺术的热爱,也基于他那种玲珑剔透的个性。他在保护修复古建筑、古园林上曾不遗余力,常常据理力争、大声疾呼,即使遭人误解亦不顾。他说:中国园林“再造自然山水,人作天开,有深邃艺术,寄托情趣,具诗情画意和传统文化艺术。”“它是东方文明的瑰宝,我们决不能凭一时一事各取所需,随心所欲地篡改破坏。”知之者敬其热爱祖国、弘扬传统艺术之精神,不知之者则妄谓他“脾气太大”。然而,经他一生辛苦擘画、抢救留下的古建筑园林因此而枯木逢春,长留天地之间,成为瑰宝。陈老的一句话,也是岱山一件难得的幸事。遗憾的是,如今又见宾馆大举扩张矣。
那次岱山之行,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四年之后,岱山县政府为感谢陈老,特地邀请他来岱山小住几天,“屐痕处处,欲去还留。”此时的摩星山“满山满谷的松竹茶林,慈云庵旅游与朝山的人数年年增加,收入亦很可观”。陈老旧地重游,内心满是欢喜,信口吟成一词《调寄浣溪沙》:“出世无心尘网身,缘何故作不群行,幻景当前假亦真。倦眼看山山入海,孤帆随影影随人,凭栏谁共听潮声”。他难忘慈云庵殿前月台上的清晨品茗,难忘与老僧对坐长谈,难忘那薄云、松涛和“梦回莺啭”的情绪,当方丈悟道法师嘱为题字之时,他欣然手书“梵谷清音”四字,将这幽谷里的经声、鸟声、风声、山声、潮声,将宗教的意境与自然的意境都点出来了。
如今,摩星山已成岱山的一大名胜,山海之景与人文之思相得益彰,自然之情与梵音之声水乳交融。这一切,又何尝没有陈从周先生的一份智慧与功德。他所提出的把岱山的摩星山(慈云庵)景区打造成普陀山“观世音道场”的“副区”的思路,更是对今后岱山风景旅游名胜的规划与建设有着一种深邃的洞照。因为“我国的风景区,都有主副之设,山东泰山之与长清,杭州西湖之与西溪,皆有例在前,那么普陀山之与岱山亦其情相同。”
这里我要顺便说说它的散文,说说自己读他散文的感受。作为散文作家,陈老出版过《书带集》、《春苔集》、《帘青集》、《随宜集》、《世缘集》,以及40余万字的《梓室余墨》等散文作品。我自己在书店闲逛翻书,翻来翻去却少有结果,但看到陈老的《惟有园林》《园韵》时,我是毫不犹豫就买下的。作为一个古建筑大家、园林艺术家,陈老的散文作品显得委婉动人,舒绵悠长,“看似天马行空,信笔拈来,随手挥洒,实则扎实丰硕,言之有物,有史可征……”处处洋溢着平和智慧之思和古典文辞之美,那种大家风范,那种玲珑通透之感令人难以忘怀。比如说到中国园林的特点,他认为“妙在含蓄,一山一石耐人寻味”(《说园》);“园林景物有仰视、俯观之别”,“楼阁掩映,山石森严,曲水湾环,都存乎此理。”“远山无脚,远树无根,远舟无身,这是画理,亦造园之理。”而“‘空灵’二字,为造园之要谛。”(《续说园》)而这样的精到与精巧,其实是他长年的智慧之思。正如著名学者冯其庸先生所说:“书中所写,都是他的亲知亲阅,是他多年来实地考察南北各地古建筑的心得结晶。”
不仅如此,陈老之文还有一股大气贯穿其间,这是陈老几十年潜心涵咏、“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结果。大在通,知识学通了,艺术领悟通了,人生也就看得通了;看通了,表达才能透,才能寥寥数语,虽朴朴素素,但文尽而意无穷,“少学究气,多文人味,允为上乘学术小品。”比如在《园林美与昆曲美》一文中,他认为:“自明中叶后,昆曲盛行于江南,园与曲起了不可分割的关系。不但曲名与园林有关,而曲境与园林更互相依存,有时几乎曲境就是园境,而园境又同曲境。”“中国园林,有高低起伏,有藏有隐,有动观、静观,有节奏,宜细赏,人游其间的那种悠闲情绪,是一首诗,一幅画……宜坐,宜行,宜看,宜想。而昆曲呢,亦正为此,一唱三叹,曲终而味未尽。”这样的文思,将艺术之思与生活之思融合起来,通达而贯之,实为生活之大智慧。
有一事也应提一提,值得为人为师者教益。陈老毕生敬爱前辈,交游才俊,对曾执卷请益过的老师敬礼有加,终身不渝。在王蘧常教授耄耋大寿之期,他曾当众跪拜,被誉为当今敬老尊师的典范,传为美谈。
附:
蓬岛仙湖
陈从周
最近,一百0三岁老人苏局仙先生书一联赠我,写的是“山水外极少乐趣;天地间尽是有情”,这位老先生真写出了我年来的心情。因为到处搞旅游,许多山林开始渐渐变为城市了,我对它们确不感兴趣,我钟情的还是那些未曾开发过的处女地,是多么的天真、纯朴,令人陶醉。
如今大家赶浪头去玩胜地普陀山,老实说我五十年前去过的景象,如今还是那么鲜艳地留在脑间,正如少年的朋友,白头不忍重见,只怕重游,免伤老怀。虽然当地是那么一再地敦促我去。
岱山紧靠普陀山,这次我海上之行,巧妙地避开了“胜地”,独自在蓬莱仙境(岱山又名蓬莱岛)周旋了几天。我带回了海上的云烟,沙洋滩上的贝壳,它们冲去了我身上的俗氛,我感到自在、渺小,仿佛变成一只闲鸥,展开白翅,背负苍天,翩舞在雪浪之上,随着浪花,永久不尽地在前进着。
记得那天清晨,船在两山之间行驶,平静闲逸,真不信大海间的岛屿,却宛如江边湖上,原来岱山有大小岛一百多个,轻盈地安排在海上,因而景物曲折多变,形成了“蓬岛仙湖”的特征。摩心岭是岱山的主山之一,山上有个慈云庵,从庵往下望就是这个境界。我为此庵题了一联:“潮有音,松添韵;山不尽,水无边。”它是海中的一个湖,比西湖开朗,比太湖深幽。海寓湖意,湖存海景,都是奇观。小可变成大,大可变成小,都是人间奇景。
海岛人们向往的是沙滩,普陀山有个叫千步沙的地方,成为该山一景,可是岱山的沙洋那绵延五公里的沙湾,使我“乐莫乐兮新相识”,一下子遗忘了千步沙。我信步沙上,沙坚如砥,不怕人的水鸟,从身边掠过,一下子迎浪而去。而我的柔情亦随之而俱往。海是平境上镶嵌了银边,而银边又那么地起伏不尽,图案之美非能工所能望及者,神往二字于此才能体会到。我爱这四周的寂静,与这一片的恬适。这清静之地没有丝毫的金粉气,也没有洋气,雅洁如一个高人逸士。
岱山之岛山恋起伏,一直延伸到海中,它与小岛相呼应着,如今还没有为建筑物所切断,一气呵成,舒展如一个长卷,点点风帆,用笔是那么轻灵,而渔舟撒网,飘忽自如,蓬岛清味,便是在这富有诗意的包围中得之者。岱山的海产是太丰富了,从鲥鱼一直到龙虾,可说应有尽有,人们只知用鲜美两字来形容,我说似乎是不够的,它的好处在于有情味,这情味包括了海景,正如饮村茶一样,妙在亲切之感。
山多松,茶花亦盛。而香茗填谷,引泉细品,我去时正是桂花盛开,芬芳盈裙,因此我在慈云庵曾有“三香”之答:茶香、桂香,与佛前的檀香,幻成实景外的虚景,成为一处颇耐寻味的神秘岛境。本来岱山的寺庵为数很多,是普陀山佛教朝拜的“副区”。原来我国的风景区,都有主副之设,山东泰山之与长清,杭州西湖之与西溪,皆有例在前,那么普陀山之与岱山亦其情相同。我希望主持旅游与风景者,以及游者,能懂得这两者的关系,那才可算全面规划、全面重视,尽兴得之了。
一九八三年十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