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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山地理

汤浚,家住东沙




他用二三十年的时间跋涉在科举的路上,在最后一刻终于高中榜首。照道理,大器晚成的他应该欣喜若狂才是,但他却在为官大约3年后,自摘花翎,隐身乡野,埋头为故乡修了一些志书。字里行间读下来,我读懂了他身上的5个字:耿直有正气。

橹声越摇越近了。
100年前,东沙镇是岱山乃至东海的中心所在,新道头是东沙旁边的一个渔村。这橹声,是朝着新道头去的。
那个时候,汤浚大概正在新道头的家里看书,他家家底厚实,所以不必像穷书生一样考完试就埋头田间海边为生计操劳。我想,二三十年来,汤浚基本上过着这样的生活,一次次赴省城应考,一次次抬头看榜,然后一次次摇一下头,叹一口气,收拾行李打道回府。不过,这一次考不上也没关系,已经46岁的人了,身经百考,早已习惯了失落和怏然,“世路如今已惯”,只不过下意识性地去应付一下考试,重温一下中国古代书生的习惯性行为而已。
我忽然想起在中学时候学过的一堂课———《范进中举》。吴敬梓笔下的范进,在中国一千多年的科举制度面前,几十年来如同遇到了一道越不过的高山。考啊考,考到了穷困潦倒、备受白眼的时候,忽然天降红光,在54岁的时候中了举人。这好像一个人几十年的压抑、困惑、无奈、忿闷、怨怒、愤恨已经积聚得像大海一般浩瀚,在刹那间它们忽然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于是潮高三丈,万浪竞前,奔腾之处,摧枯拉朽,任何东西都无法将它们抵挡。课文中的范进,在历经大苦之后,突遇大喜,终于被这凌厉的冲击逼疯了。
公元598年,隋文帝杨坚诏京官五品以上,按照“志行修谨(道德),清平干济(才能)”两个科目举荐人才,科举制度从此确立。
许多事情,一开始做的时候总是好的。不过,这本1000多年的“老皇历”越翻到后面越让人闻到了腐臭味,虽然它为历朝历代擢拔了大量人才,却也使数不清的书生成了啼笑皆非的人物。范进算一个,汤浚也算一个。
汤浚的经历像极了范进,他从10多岁的时候投身科举,一直没有享受到皇恩浩荡的待遇。1906年的时候,汤浚大概彻底死心了,这不仅因为他当时虚岁已经43岁了,更因为当朝在这一年宣布废除科举制,停止一切乡试、会试,书生“学而优则仕”的路,看起来被厚厚地堵死。
如果不是命运要捉弄一下汤浚,那么我想一定是它为了汤浚今后作出一个不凡的举动而埋下伏笔。因为,事隔三年之后,朝廷为了解决生员的出路,又下令补考一次,名曰“拔贡”,是为国子监选拔一批学生,国子监,是清朝的最高学府,也是清朝的后备官员库。我猜测,汤浚重新去赶考完全是书生的下意识行为,他可能不知道1000多年的科举制度马上就要寿终正寝了,但在晚年的时候,他不可能不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给本来就颠三倒四的科举开了一个玩笑。科举开了他几十年的玩笑,他在最后开一次科举的玩笑,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橹声终于消失了。新道头岸边的渔夫们吃惊地抬起头来:来者相貌不凡,隐隐然有紫气东升,一定是有大事要发生。来人是朝汤浚家走去的,肃然进门,扬手捧上一块匾额,上书斗大两字:文魁。
这一次,科举终于还给汤浚一个公道,他在拔贡考试中,考了全国第一名。仕途豁然开朗。

看清朝末期的历史,是容易令人动怒的。那么多的屈辱条约宛若冷酷的铁棒,时不时击得人眼冒金星,内心流血;那么多的秀美江山,随着那些一页页翻过的发黄纸页,支离破碎,任人割占;那么多无助的百姓,在战乱和酷吏的逼迫下流离失所,饱受欺凌……这一切,怎不让人咬牙切齿?!
我的祖先,100多年前随着逃避苦难的队伍,深一脚,浅一脚,步步是血,终于在海边为自己安下了家。这里,远离战火,远离酷吏,远离种种烦心事,出门见海,以渔为生。日子苦是苦了点,总算还能活下去。那个时候,清王朝已经进入风雨飘摇的晚期,内忧外患,大厦将倾,腐败的官员加紧搜刮人民,只管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哪管百姓死活。
我将书本重重合上,因为我无法若无其事地继续看下去。
和我一样感到愤恨的,还有这个叫汤浚的清朝小官。眼看民不聊生,他的心在阵痛,在流血,他已经无法再若无其事地把官当下去,于是只好从历史中缓缓起身,摘掉花翎,甩掉官靴,把官印轻蔑地放在大堂上,连手也懒得拍一下,转头就走入了布衣之中,留下一大群目瞪口呆的文武官员,愣愣地站在大清的官场上。
从历史记载来看,他具有中国古代正直文人天生的一种傲骨,他对国家对人民忧心忡忡,却因为人微言轻,无力改变大局。改变不了,却还能做出一种选择:不同流合污,欺凌黎民,至少也能将一个人的良心留在历史上。大清晚期虽然黑幕重重,但有良心的官员不会只有他一个人,我的这位同乡用辞官行动,向清朝腐败软弱的当局表示出无言的抗争,这多少让我感到了痛快。
清朝焦头烂额的事比任何一个朝代都要多,所以满朝文武官员,不必对一个小小州官的行为过分惊讶。就让100年后的人们回头看看吧:一股正气徐徐而起。

汤浚考得拔贡头名后,便被朝廷试用江西直隶州州判。不过,他很不当一回事,他在赴任前写过几首诗,非常能说明他当时的心境。“名场赚得头如雪,怕向人前问实年”。这是对自己作为爷爷辈考生的自嘲;“科名流毒中人心,已被儒寇误到今。一梦卅年犹未醒,此行何处觅金针?”这首诗,大概已经为他的宦途作了最好的注释。
从东沙翁志峰等人近年所撰的文章及相关历史记载来看,汤浚是正直而且清醒的,他“目睹灾民遍野,风烟四起,官场里却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他预感清王朝好景不长,决心弃官返乡,过隐居生活”。
在腐败成风的官场里,一个正直的官员德越高,越受排挤,才越广,越受疑忌。汤浚不会见风使舵,拍马溜须,更不会黑了良心,鱼肉百姓。坏事不会干,好事又越做越难,独身难善,独臂难擎,到头来还难免性命之忧,倒不如一走了之。官途难遂心意,故乡的路走起来却熟门熟路。事总归是有得做的,拔贡第一,当然满腹经纶,为当地写一些志书绰绰有余。
“民国9年(1920年),定海县继任知事冯秉章发起重修《定海县志》,来函邀请他到定海修志,任修志局主编。汤浚欣然允诺。在定海,他与同仁钱崇琦、王昌科等先后修成《定海厅志续补》、《定海县新志》等四部志书,同时还集成一部《翁州诗徽》。汤浚晚年着手进行《岱山镇志》的编修。因属个人修志,这部志书耗费了汤浚大量心血……可谓是民国初期浙江地方志中的一部佳作。”
岱衢洋浩荡的海风养育了汤浚,他的个性,正是海边人民千百年来代代相循的个性。历史证明,无论哪个朝代,难容正直的官员,灭亡也就顺理成章。清朝的官场既然容不下,那就让家乡人民来记住他吧:汤浚,拔贡头名,家住东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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