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做倭的井潭
海岛与大陆上的一样,每个村落都有井潭,大多普普通通。倘某只井潭有故事,就拥有浪潮似的韵味,说不定会有海一般的内涵。
我要说的,是一只名为倭的井潭——倭井潭。
最早听到倭井潭名字时,我还是个不太懂事的人。听大人们说,长涂岛上的“倭井潭硬糕”很好吃,才第一次得知“倭井潭”。听了后,忽地笑出声来。在我们方言里,“倭”与“屙”同音,而“屙”是粪的意思。乍一听,我便将“倭”误以为“屙”了,想长涂岛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难道井潭里渗出来的水带有“屙”?用这样的水做成的硬糕怎么会好吃?感觉有趣,也充满好奇。后来,才知此“倭”非彼“屙”,与抗击倭寇有关,对自己的无知感到好笑。
然而,倭井潭有故事,就一下吸引了我,令我去探个究竟。
倭井潭的故事其实较为简单。长涂港是由大、小两座岛屿间形成的天然良港,避风条件特别好,历来是岛上渔民生息之所。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被称为歙人的王直霸占了长涂港锚地,勾结倭人,进行走私、抢劫活动。嘉靖三十七年(1558),倭寇在舟山岛发动暴乱,治军严明、用兵有方的戚继光带领戚家军,经过五个月的激战,取得大捷。倭寇残部逃到周边小岛,长涂岛也遭受此难。倭寇退至小长涂岛后,岛上的民众进行不同形式的抗争。不久,遇上干旱,本就缺乏淡水的海岛视水为宝。小长涂岛上有座久旱不干的山泉水潭,结果被倭寇霸占,民众无法汲水,饮恨潭边。于是,有渔家三姐妹挺身而出,与倭寇开展夺潭斗争。三个父母双亡的弱女子面对强横刁恶的倭寇,经商量,决定往潭里投毒,毒死这帮恶贯满盈的盗匪。不料,投毒未成,事情败露,遭到倭寇追捕。三姐妹被逼至海边,为了不做俘虏不受凌辱,纵身跳入海中。两年后,戚家军挥师进入长涂,歼灭倭寇,那座潭终于回到民众手中。
喝水不忘护井人。为了表达对戚家军抗倭的颂扬和对三姐妹的缅怀,当地的民众砌潭为井,称为“平倭井”。在井旁立一石碑,上书“抗倭井”。父老乡亲则惯称其为“倭井潭”,倭井潭便名扬四方。在三姐妹献身的海面上,耸立着三块礁石,人们说这是三姐妹的化身,便将其称作“三姐妹礁”。而戚家军在长涂岛的民众心中似乎更有一种特殊感情,为此,他们在井潭上方的山岙中,以时任参府的戚继光为神像,捐资建立“参府庙”,以示纪念。
这样的一个历史背景,这样的一个与倭寇抗争的故事,初看或初听都是言明意赅的,甚是明了。然而,当我凝望那口名叫倭井潭的井,心里涌起的是一种不平静的意绪。眼前的那井潭呈长方形,井沿由花岗石条砌筑,井内壁用石块垒起,不看旁边竖立的抗倭碑,或者不了知井潭的故事,完全是一只普普通通的井潭。那三姐妹与井潭所引出的故事,却让我产生了几多思考。
穿过时光的隧道,我看到了十四世纪初期起东部及南部沿海频受倭寇侵扰的情景。我的头脑隐隐作痛。那些倭寇勾结汉奸、土匪、地痞和海盗,霸占岛屿,走私抢掠,强奸盗窃,可谓无恶不作。沿海,第一次遭受了外人的侵扰。海是迈向大洋的门户,更是走向彼岸的起点。对一个区域、一个国家来言,无海不活,海上的贸易拓展了无限的空间。从保疆卫国的角度说,守卫了海洋,就是守护了家园。而当时的朝廷不仅没有组织清剿反击,反而采取了闭关锁国的禁海政策。据《岱山县志》记载,明洪武十九年(1386),朝廷以倭寇侵扰为由,实行“清野之策而墟其地”,遗岛上居民于大陆。“清野”的结果是将岛屿拱手奉让给倭寇,“墟其地”只能是一种梦想。次年,竟将在岱山所设的蓬莱乡都废除了,行政区域成了一个空白。长时期中,沿海诸岛被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所缠绕,百姓们生活在倭寇的骚扰横行之中,寝食难安,民不聊生。那时候,我看到盘踞海岛的只是一些倭寇,这些倭寇也是积少成多,逐渐发展起来,也仅仅是一股股强盗类的人众,并不以侵占领土为目的。而朝廷,对海洋疆域的轻视藐视,对海岛众生的不屑一顾,竟然以禁海之策,强行遣徙海岛民众,将沿海岛屿放任给外来倭寇,让倭寇成为了扰乱国门的顽疾。试想,假如倭寇是一支支的军队,那绵绵海疆岂不一击而破?失了沿海,内陆何保?明洪武年间朝廷对海疆的弃忽,以致中国历史上第一次被外族从海上轻易打开了疆域的缺口,也为后来更多的外人从海上攻占中国而埋下了祸患。尽管有民众一次次的抗争,尽管有戚继光这样的民族英雄率军奋战而击溃倭寇,但倭寇横行沿海一百七十多年的历史实在让人承受不起。海还是那片海,岛还是那些岛,可是这海这岛,已物是人非。它们也该像人一样,承受着漫漫的沉痛吧。中国历史上,没有比海比岛更遭受凌辱的地域了。
再深入推究下去,我看到了一丝希望,心里渐渐得以慰藉。明时实施的海禁之策,海岛上的民众本该一律被遣送到大陆,然而,岛上都依然有人居住。我想,这些岛上的人,要么是遣送时的漏网人员,要么是被遣送后又偷偷溜回来的。朝廷实施的“墟其地”政策,就是要让海岛成为荒野无人之地。而长涂岛上的三姐妹及其他民众却仍在岛上,虽然那时离朝廷实施的政策已相隔一百多年,朝代也已改换为嘉靖,但是,倭寇依旧盘踞岛上,洪武年间对海岛施行的政策同样没有废除。面对倭寇仍猖狂横行的情景,三姐妹及其他民众在岛上的生活情状便可想而知。他们是一群刁民?一群无赖?就朝廷而言,他们确实如此。不听朝廷号令,违背朝廷意旨,他们自是刁民、无赖,该是杀无赦的。然而,他们又是朝廷的叛逆者,是故土的守护者。他们根在岛上,他们赖以生存的是那些岛、那片海。因为如此,当外敌入侵骚扰他们的生活时,他们才会奋起反抗,尽管身单力微,却体现了他们心底的憎恨。如长涂岛上一样,沿海民众那点点滴滴的抗争,才汇成强大的国家意志和智慧,才能改变原先实施的政策体制。不论是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时任浙江巡抚、兼督浙江和福建海防事务的朱纨率军进攻舟山双屿港,打击葡萄牙海盗,还是其后的戚家军扫平沿海倭寇,都体现了民众在疾苦之中的抗争所带给朝廷反思之后而做出的最终选择。从这个意义上说,三姐妹及其他沿海民众冒着杀头罪名在岛上的生产生活,无疑为歼灭倭寇提供了基本的基础。因为,每个朝代总有那么一帮反叛精神的人,否则,时代就不会进步。
可是,我又发现一个问题,我的心头又隐痛起来。岛上民众的反抗自然是自发的,然而我未见到史料上的其他记载,只知那三姐妹以投毒的方式准备抗争。为何是三个女的?岛上的男人呢?那些古铜色脸庞的渔民呢?像大海一样具有宽阔胸怀和粗犷直率个性的渔民去了哪里?这些渔民,这些男人,想来像许许多多种地的农民一样,只会忍心吞气,逆来顺受,敢怒不敢言,更不敢行。可是,生活所需的水总要有的。倭寇霸占了井潭,他们吃的水从哪里来?尤其是干旱天,本就淡水贫乏的海岛可谓贫上加贫。我难以想象他们缺水情况下的生活情景。那样的惨况下,本该人人为生存而奋起反抗,拿起竹篙、橹杖、石头、扁担等物件,与倭寇开展一场争夺井潭的抗争。实际的情况却是宁愿过着喉咙干燥、嘴唇干裂的日子,将一股股涌上来的怒火硬是扼制在心里。这样的一种民众心态和生存方式,汇集成了一种民族的病况,从而给倭寇们以侵占扰乱之机,竟达一百七十多年。
慰抚我心头之痛的,竟是那三个姐妹。男人们缩进了身,带不了头,三姐妹就挺立起来,不仅因为对倭寇的仇恨,也因为必须生活下去。这三个不到二十岁的弱女子,商量的结果,竟是以投毒的形式来反抗。投毒是一种下三烂的作为,一种卑劣的手段,太不够光明正大。然而,面对强大而横蛮的倭寇,凭三个弱女子之力又怎能正面相争?投毒,想来是她们的无奈之举,也是她们认为的最佳方式。她们至少比岛上的男人敢做敢为,比岛上所有的人英勇果敢。要是她们的投毒成功,那么岛上的倭寇可能会一网打尽,井潭也就会回到民众手中,过上一段时期的太平日子。事情败露后,她们又以跳海相抗,更是一种大智大勇的举动,是值得传颂和褒扬的壮举,是民族精神在海岛上的杰出体现。三姐妹的事迹可歌可泣,应该大书特书。
然而,当我看到事情的结果和现实时,我的心里又有点为三姐妹不平,隐痛之情再起。三姐妹的目的未能达到,也就未能为民众带来实际的意义。民众是讲究实际好处的,这由他们朴实的个性所造就。当三姐妹投毒未成的两年后,戚家军挥师长涂岛,歼灭倭寇,井潭回到民众的手中时,民众们无不兴高采烈,拍手称快,感激零涕。于是,纷纷捐资建庙,将戚继光当作神来供奉敬仰。对于当时的岛上来说,戚家军的歼倭平倭自是救星一般,民众感恩戴德实属自然。然而,民众拥戴戚继光及其戚家军的热潮早已遮盖了三姐妹的身影,三姐妹的光彩似乎仅仅在三姐妹礁上点点闪耀。将井潭改名“抗倭井”也好,又名“平倭井”也罢,其中的成分更多的还是纪念和赞颂戚家军的丰功伟绩的。直至今日,当我询问井边洗菜洗衣的几个妇女是否知道三姐妹的故事时,她们答说,当然知道三姐妹的故事,可惜她们未能将倭寇毒死。好在后来终算来了戚家军,井潭回到了我们的手里。这是一种普通的心态,人们的注意力往往落脚在为他们得利的人身上。想那三姐妹地下有知,不知该如何想。或许,她们也为之高兴,毕竟她们的目的有人为之实现了。可是,我的心里总有点为三姐妹叫屈。我想,历史人物需要铭记,当地的杰出代表同样需要传颂。对一个地域来言,那可是根脉,是一种精神所在。
在我们岛上,一向将井称作井潭。想来是先前海岛乃穷山恶水之故吧,潭少,水贫,人们渴望水潭。掘井后,便将井当作潭,也就将井与潭连起来称呼。比如,张家井潭,沙河口井潭,某某人名的井潭。而长涂岛上民众相传的倭井潭,只以一个“倭”字称之。我不知道人们为何不叫它“抗倭井潭”或“平倭井潭”,却将其称作“倭井潭”。一个“倭”字,可理解为倭寇霸占过的井潭,也可表示为井潭而与倭寇进行过抗争。民间的语言,说简单一目了然,说复杂却又令人费思量。然而,“倭井潭”终究与倭寇有关。它应该既隐含一种悲愤,又表达一种纪念。但愿这种悲愤、这种纪念,更多地与三姐妹相连一起。
井潭边上洗东西的妇女说说笑笑,一片平和。她们洗完衣洗好菜,就会各自回家,继续她们的说笑生活 。井潭的过去历史,仿佛已掩没在她们的说笑声中。这也难怪,那三姐妹为着井潭的抗争,毕竟发生在四百五十年之前,距今太遥远。我瞧瞧高耸的抗倭碑,这面用花岗石砌筑起来的石碑静默着,唯有“抗倭碑”三个大字像是睁大着眼睛,俯视着碑下的井潭。井潭的水清冽明澄,平如镜面,仿佛未曾孕育过任何故事。当我凝望眼前的这只井潭时,忽然感觉长方形的井口宛若一张巨嘴,像是在诉说什么。
望着井潭,我想到的是三姐妹。在我心里,倭井潭,该称作“三姐妹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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