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 者
前排左起:汤竹青、王建达、郑复友、陈锟、何信峰、渔业公司宣传干事,后排左起:虞国庆、刘锡道、王明方、朱涛、黄立宇。
一群文学青年随意率性地坐在渔网上。因为是近景,所以看不到海。但我却愿意将画面展开:湛蓝开阔的天空,一望无际,海天接连处,泥沙与海水融合着的海浪相拥而来,时而缓和,时而急促,合着海的韵律和节拍。
其实,照片上来自岱山的也就是我、朱涛、郑复友。但这张照片似乎更能表达我心目中岱山文学青年的样子。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分配在岱山酒坊中学任教,在那个与世隔绝的磨心山脚下,心渐渐归于宁静。后来应约参加岱山诗友的活动,便与他们成为了朋友。
我从记忆中搜寻到这些名字:朱涛、李国平、郑复友、李越、周开龙、孙海义、陆雄、周波。一群人,一种声音。他们是一群奔跑着的热烈而又纯粹的生命的歌者。“群岛”诗社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成立。
似乎,我缺乏历史感。我的生命词典里没有重大事件。生命中那些别人看来重要的环节诸如环境的更换,工作的变迁,或者某个重要的场景,都会被我一一删去,折成片段。我只记得一个眼神,一种气息,一种感觉。具象渐渐朦胧成断断续续的印象,像午后海面跳跃的波光。当我想起以前一起“奋斗”的岱山文学青年们,我的眼前就会呈现一种明丽生动热烈跳动着的画面。
记得有一次,他们从高亭出发到我工作的酒坊中学来玩。那时,汽车还是一种很稀奇的东西——不知从哪里借来一辆小面包车,挤坐了七八个人。夕阳刚刚洒在海港上,海面波光粼粼,许多渔船停靠在岸边。那景色与莫奈笔下的印象海面何其相似。快到酒坊时太阳下山了,山脚下很安静。正是暮春时节吧,桃树、梨树在山坡上次第开放。一排排墨绿色的部队营房夹杂在树丛间。学校坐落在这样一个宁静美丽的地方,成了我一生中难以抹去的一道最夺目的色块。
夜晚,微醺的我们或躺倒或盘坐于学校的操场上,在星空下开起了露天诗会。大家感情充沛地念着自己写的诗。谈论着萨特、尼采,谈论着顾城、舒婷、北岛。“群岛”诗群就在这样的氛围中诞生了。
听说海浪在夜深时会出现海磷光,我一直觉得好奇。有一个夜晚我们守在海滩上,等待它的出现。海显得异常的温和,海浪有节奏地拍打着海岸,好似在风平浪静中酝酿着一场惊艳。我们坐在礁石上聊天。大约过了很久,夜也似乎更深了,忽见一道磷光夹着黑色的海浪缓缓地向我们涌来。那光像是海的眼眸,悠悠地闪烁着,转瞬即逝。蓦然回首的那一刹间,海、天、人已经合为一体了,我们都喜极而泣。是的,万物与我本没有分别。在一阵兴奋中我禁不住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海的原形见过一次就已足够,我愿意把它看成是海的灵魂。仿佛只有在最黑暗,最静谧的时候,海才向我们显露它的神秘,它的灵性。
大海带给我们源源不断的灵感。我们写了很多关于海的诗。我还记得我从早期迷恋舒婷到后来喜爱北岛,写了一首《我的岛》。我的岛即是我心中理想的境界,在变幻的潮流中,“我”选择了与它一起沉入“大海”或融入“大海”。一种身不由己的选择同时也是一种甘心情愿的选择,一种价值观的重新建构。
与许多“群岛”诗人一样,李越的诗中随处可拾海的元素。毫无疑问,诗已融入他的生命。记得有一次出差到嘉兴,我们在一起喝茶的空隙,他竟拿出随身携带的诗集,动情地念出声来。
是的,我们都怀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理想,其实那时我们才二十出头。这样的梦想可笑吗?在许多年后的今天有时我会这样问自己。佛说,人生来具有灵性与无与伦比的智慧,只是它被世俗的尘埃蒙蔽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在物质相对贫乏,生态还未破坏,我们青春的身体是否比现在更能接近自然,显现智慧之光?凭着简单的智慧与坚持,在文学分崩离析的今天,“群岛”一直坚守在海边,成为了故乡与大海的虔诚的歌者。
其实,除了写诗,我认识的“群岛”的诗友们也早早地体现了其务实及组织能力。记得有一次组织岱山青年诗会,集诗、歌、舞与一体,朱涛、李国平等与应邀前来的领导握手寒暄,还蛮像一回事呢。
那次诗歌会后,我们拍了一张合影。在舞台的灯光下,青春的面孔泛着光,头发茂密闪亮,我们的眼里流溢着光彩,显出无比的自信和自豪。记得有一个外地的诗友这样对我们说:“真羡慕你们拥有一个大海”。
晚饭后,我会捧着手抄的北岛的诗本在磨心山脚下的水库边边走边念。在自己的小屋里看书,有时会随手拿过一张纸,写下一两行诗,涂涂改改。
文友之间也会走动借书。有一个文友在他的书房里安装了一个大大的蓝色的窗帘,把幕布一样的窗帘拉开,然后是古老的紫色的衣橱。吱呀一声打开衣橱,里面散发一股浓浓的油墨香。他会小心翼翼地把你借的书角整理好郑重其事地交给你,那种不舍的神态使你连当面翻一下书的勇气都没有了。
那时电话还很少。一阵刺耳的铃声后,传达室的阿姨会小跑着绕过大池塘,走上石阶,来小屋敲我的门。于是我会飞快地去接电话。每次电话那头总会传来令人兴奋的消息,诸如举办什么活动啦,文友生日啦等等,使得平淡的生活抹上了一笔亮色。
我们也会互相通信。我喜欢把信写在白纸上,像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下。信中的自己像是从牢笼里逃出来的小动物,欢快地奔跑,不问境况,只有当下。然后将信贴上邮票投入墨绿色的邮箱。
邮筒对我们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将一篇工整的手抄稿子投进邮筒,然后等待戈多——戈多永远等不来。我估计那时的文学青年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吧。当时的忧伤在现在看来显得憨态可掬。在神圣的文学至上年代一篇文章或一首诗被弄成铅字就会令我们感到无上的满足。那时的“群岛”为岱山的文学青年提供了“活动”的平台,使我们小小的梦有了可以存放的地方。
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当下海经商热潮席卷而来时,诗友们陆陆续续离开了故乡。年少气盛的我们背起行囊,选择了流浪。我也去深圳呆了几年。有一次我和朱涛在深圳街上擦肩而过,回头一看才知是“战友”,非常富有戏剧性。见面的第一句话:还在写东西吗?我淡淡地回答:早就不写了。似乎有种重新做人的样子。然后在内心却是若有所失。
当然,在故乡却还有一些人坚守着,以李国平为首的“群岛”诗社一直在孜孜不倦地讴歌着大海。一坚持就是三十余年。写诗,写海已经成为他们的一种生存状态了。而对于这个小岛,诗的精神已成为它的一种文化了。正像浙江海洋学院教授倪浓水认为的那样:岱山的一群文学爱好者,几十年来,在一个海岛上,以诗歌、散文和小小说的形式,书写、吟唱、描述海洋、海洋社会和海洋人生,不但坚持下来了,而且队伍越来越壮大。这样的文学追求,就不仅仅是爱好了,应该是一种文化的日常化衍变和渗透。所以对于群岛文学的考察,不妨理解为一种地域文化现象。
据说,活了很久的东西哪怕是一株植物都会有灵魂,我想“群岛”不仅有内容更是有灵魂。
今年春节,又像往年一样去爬磨心山。在山顶俯瞰翠烟蒙蒙的岱山岛,看到寺院、树林以及远处的房子,海,点点的渔帆。一切还是我想象中的那个样子。听说岱山本来要建跨海大桥,后方案被改变,岛人无不遗憾,我呢,为故乡一直保持原有的模样,保持原有的蓝天、白云而甚感欣慰。
身在异乡,生养我的岱山闭目可感,梦里常常出现儿时玩过的盐田、山坡、大海。在磨心山脚下工作的那几年,更是成为我生命中最美好的记忆。
《花样年华》中有这样的意思,在树上挖一个洞,把心中最美好的事讲给树听,然后将它封存。我也想这样,只保留记忆中的美好,不想再用新的内容去填充、覆盖。
梦还在继续,因为生命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歌与远方。
无论我们间隔远或近,经常见面或不曾联系,我都会怀念我们像诗歌一样的过去岁月,怀念“群岛”,怀念那种从海上升腾,看得见却抓不住的东西,尽管“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在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还有几朵溅起的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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