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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山地理

一个海岛的大婚诗记

这是场200年前的婚宴。

  冷月升起在东山脊上,厉家的“十亩间”前“囍”字彤红,彩灯高悬,墙檐间流金溢彩。人们络绎不绝,鱼贯般进进出出,那份喜乐和忙碌或闪映于月光中,或阑珊于灯影下,在宅居间升起、荡漾。

  对于这场婚宴,偌大的北浦早已妇孺皆知。厉家,即使在跨岸的昌国之乡、岱宗之地,也是声名远播,又何况这兰山之角、秀山之屿?那似乎注定是北浦有记忆以来一场最为嘹亮的笙歌了。

  厉志是披着月光从定海而来的,那里是他的家宅之所。而其实,更确切地说,厉志这趟是从宁波“三北”而来,从“白湖诗社”而来,他在富都乡的老家只待了一天。从青年时期起,厉志就走出定海,负笈远游,在余姚、慈溪诸地与叶家两兄弟叶元阶、叶炜,还有姚燮等文士“运斗以酌,扣舷而歌”,不说富都乡,就是兰秀这厉家二百年的祖籍之地,也成了他心中常为梦牵的故土家园。而这一年清道光十三年(1833年),当收悉兰秀族家的婚庆之札后,他禁不住心动。心动之余,便邀了叶家兄弟、姚燮等,一同从游——陆岛相邀、诗友唱酬又何尝不是一场诗坛雅事!

  几日来,厉志他们走九子,游吽唬,品海鲜,观日出,丝弦管竹,吟诗唱和,流连忘返。最让他心动的是夜晚的潮音,月光下,海浪卷落在沙滩上的那“哗——哗——”声,一阵,又一阵,清亮剔透,迷蒙中透着一种空灵,“此曲只应天上有”啊:

  余杭南下兰山长,沙渚连潮秀草黄。

  别有渔舟波上去,海光摇落月痕香(《潮落九子》)。

  月光从天井中漏下,洒下淡淡的清光。连日的舟车劳顿,厉志也有些累了。晚宴刚过,他和姚燮、叶家兄弟他们就来到东边厢房。一个远房的亲戚走上前,推开房间的门。那是主人家为他们特地安排的,相对偏静些。

  房间里烛火摇曳,帐影婆娑。厉志斜倚在床上,思绪却走得飞快,一会儿想沿途船上的喋喋白浪,一会儿想老宅里那棵一身秋霜金灿的红枫,一会儿在定海的祖印寺里,一会儿又在白云湖畔的湖心亭上;一会儿想起柳如是“宝带乍温青意,罗衣轻试月光凉”,一会儿又想起南京秦淮河上那位歌姬的唱词:“归来谁念王孙瘦,重访秦淮帘下钩。”最后他想到明日的婚宴。

  在厉志心里,婚庆没有太多的惊艳之感,那“笙歌”之韵也是了然于心,“挑小礼”“开面酒”“杀猪飨牺”“迎亲拜堂”“拜帖”“贺郎”,那每个段落,

  在三天时光里会循序上演,所有的喧闹、欢笑,出嫁的忧伤和婚礼的喜乐交织在一起,成为海岛人家风俗嫁娶的组成部分——这一切都将在厉家“十亩间”宽阔的厅堂与阑珊的夜色中再度演绎,又在宾客的告辞声里缓缓谢幕,连天空的每颗星星都知道这三天戏剧的主角,而那华堂之上的大红喜烛彻夜长明。

  “来了,来了,新娘来了!”耳边传来呼叫声,人们等待已久的似乎落了地,“十亩间”一阵涌动。厉志听到远处有孩童的歌声:

  “笃笃笃,碰墙角,姊姊抬去娘要哭。阿姆哎,勿哭嘞,轿到堂前迎亲嘞。大哥抱上轿,小哥送过桥,送到乌漆墙门大人家。窗门开开地板房,玉骨嵌银大眠床,新花棉被捂新郎,生出囡来貌似花,生出儿子状元郎。”

  又是一阵鞭炮,空气中腾起浓浓的硫磺味儿。

  翠华摇摇,观者如堵。喜轿缓缓地落在“十亩间”前。那一刻,喜乐和期待将整个“十亩间”,不,整个北浦都映得彤红。那一刻,黄发垂髫、妇孺老幼无不把目光集聚在新娘身上,看红艳艳的“戴头盘”,看那身娉婷的腰姿,连司仪也忘了“请小姑出宝轿”的词儿,开腔就唱:

  “花花绿绿满堂红,挂灯结彩闹盈盈。多福多寿多子孙,曰富曰贵曰康宁。”

  那媒人嘴上一口涂得樱红的唇,脚上一双小小的宝船金莲鞋,后身背着一只“半夜三更要紧桶”。小姑嫂手里捧着一只铮亮的金灿灿的铜火熄。

  一个执事者捧了银壶过来,司仪一见唱道:“把酒添装喜乐多,跨鞍移步入华堂!”新娘下得轿来,那双精致的红棉鞋踩在麻袋上,那五只麻袋此际显得软实而绵长。厉志知道,这是五代(“袋”)同堂的祝福,是代代(“袋袋”)相传的期盼。

  “请新郎也入华堂!”二位童子将新郎迎了出来。檀香,点起来了;大红花烛,点起来了!

  “一对鸳鸯双并立,千年鸾凤五世昌。”话音未落,鞭炮在半空中绽放。

  厉志耳边传来司仪敞亮的口令:“一拜天地,万物昌明。一叩首。再叩首。又叩首。四叩首。上香!”

  随之,祝文声起:

  “兹有弟子,率男郎弟,谨以花烛茶果,感召天地日月诸神:乾坤定位,家居兰秀;男娶女嫁,五伦之首;夫昌妇随,福裕子嗣……”接着,“一对花烛合苞开,和合夫妻百年爱。夫妻对拜!喝交杯酒。”

  华堂里,沉香氤氲,罗绮锦绣。人们目光全聚集到新郎新娘身上,每个人都洋溢着喜悦、快乐的神色。空气中弥漫着荷尔蒙的气息,有声有色而又无拘无束。

  新房里,族里那位最年长的祖奶奶用一杆秤杆揭开盖头盘,寓意为“称心如意”。揭挑时,祖奶奶口中念叨道:“新郎今日大喜到,新娘面容天上画。喜鹊喳喳祝福来,家和万事龙凤笑。”

  一会儿,听得一阵楼梯响,厉志见新娘换了红袄,戴上凤冠霞帔;新郎换了短袄。他们再入前堂,拜了灶神,再拜祖宗,又拜长辈,先请媒人喝茶,再请父母喝茶,又请舅公舅婆、七姑八嫂喝茶。厉志知道,那凤冠一直要戴到第二天新娘出厨以后。

  开酒了!舅舅、姨夫、姑丈与宾客已经就位,舅舅上位,厉志挨了姑丈落座。冷盆早已上桌,菜肴即刻上来;酒香四溢,茶汤清亮,整个十亩间笑语盈盈,连帮厨者那一声“请让一下”也拖着长音。那来自奉化的香喷喷艿头,来自大海深处的鱼翅银羹,还有来自西湖的红烧东坡肉——如此的海味珍馐,堪与天上的蟠桃会一比。这与其说是喜宴,还不如说是一场美食、食客的聚会。

  当鼓乐班奏起《茉莉花》《霓裳羽衣曲》的时候,有好事者即来“吵娘舅”。那人唱着现编的“道情”,将“娘舅”编入词里:“外甥今夜度良宵,娘舅心里扑扑跳。要问为啥嘠乐呵,想起隔壁小舅婆。”逗得客人们哈哈大笑。

  “东风一夜百花开,请教娘舅知识来。啥鱼头上两根须,啥鱼眠床在娘肚?啥鱼头上七颗星,啥鱼走路扑通扑通会摇橹?”

  娘舅回唱道:“东风吹来万船开,一帆直挂北浦湾。雄鱼头上两根须,鲨鱼眠床在娘肚。乌鳢鱼头上七颗星,弹涂鱼走路扑通扑通会摇橹。”

  宾客们一阵掌声。好事者将一杯酒一口干了。接着又向姑丈、姨父、伯叔一一敬了。就在这唱、逗之间,那酒意渐渐浓了,喜宴也渐渐到了高潮。

  小姑嫂来了,拿着一把银壶,她的身后就是新娘。戏,开场了。

  “三月杨柳似剪刀,新娘心里春色闹。都说新娘才情高,春水烂漫今朝俏。啥鱼捉牢眼泪流,啥鱼背脊画麒麟?啥鱼阿娘当老婆,啥鱼嘴巴生在脚夹缝?”

  那新娘面不改色心不跳,不紧不慢唱小调:“春水泱泱日光照,腹中诗书是个宝。海龟捉牢眼泪流,鲎鱼阿娘当老婆。鲟鳇背脊画麒麟,望潮嘴巴生在脚夹缝。”

  新娘一开腔,整个厅堂都静了下来,软绵的曲调、俗中有雅的词儿从她嘤嘤切切的嗓音中,从她樱桃白玉般的唇齿间滚落下来,涌上厉志脑海的是“此景应是天上有”了。

  曲词已落,偌大的喜宴一瞬间却是一片安静,客人们都惊艳了。厉志也回过神来,他兴奋不已,再也克制不住自己,起身走向鼓乐队,从鼓手手中接过鼓槌,击起鼓来,“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

  这十余年的乡思似乎就在此际被释放出来。这些天似乎都等待着这一时刻,等待今日的新郎是怎样为家族门楣而容,等待今日的新娘是怎样裙裾飞扬、起舞而歌,等待今日在他的鼓点中厉家子孙是如何尽情绽放,绽放成兰秀岛上最为雍容的花。

  来来来,我今生从未有过如此的纵情,借此佳人鲜花,何不来个痛饮三百杯?都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今日里,我,众乐乐不如独乐乐了!酒,那是用上好的粳米带着少许酸甜的醴酒,将进酒,杯莫停!

  酣畅淋漓中,厉志似乎走入了云端,他看见自己那个曾经同样红火的日子,那个回眸一笑的新娘了;又似乎看见姚燮也在注视着自己,目光中带着一丝羡慕、一点嫉妒——姚燮没想到,厉志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忘情,在相识、相处十余年的时光里,他一直以励志、沉潜而跻身在“白湖诗社”里。

  酒宴结束,新娘开始敬茶。长辈们正襟正襟危坐,各具姿态。厉志身着贡生衣冠,端坐在八仙桌的东面。他的右边,是新郎家的娘舅、姑丈。按照辈分,厉志是新郎的叔伯。新娘的恭敬温良,眉目间的娇羞;姑嫂的能说会道,乡俗俚语的娴熟,每个人都觉得厉家又多了一桩天下美事、无双眷属。

  夜幕早已笼起。“十亩间”仍是一片通明,人影幢幢,人声鼎沸。晚宴结束,“贺郎”开张。

  三张八仙桌。二十四只酒杯,二十四双筷子,二十四盆糕点、果脯、糖果,一一铺陈开来。新郎新娘上座,孩童和及笄青年围坐桌前,个个洋溢着兴奋与期待。

  鼓乐声响起来,是《百鸟朝凤》,那清亮、欢快的音符枫叶一般,片片飘落在堂前,搅动着人们的情绪。

  “一步踏来黄金财,二步踏来万年爱……我唱厨工师傅手艺高,冷盆热菜只只好。十六大碗样样齐,荤荤素素味道好。”

  那新娘端起杯来,新郎喝了第一杯,执事者也喝了一杯。

  “我唱状元及第小登科,紫气东来郎来贺。一唱刘备出山门,桃园结义四海扬。二唱牛郎织女苦,七夕桥上泪千行。三唱状元探花郎,一日看遍长安花……”

  那新娘又端起杯来,新郎喝了第二杯,执事者也喝上一杯。

  厉志知道,按照从“三北”传下来的风俗,这“贺郎调”要唱12杯酒,要斗12回合。这12杯酒,都是敬新郎的,唯有第十二杯酒,则是新郎给新娘吃的。边唱边斗之间,把糕点、水果分发给坐在桌边的人。

  “这一杯酒赞新娘,新娘娶来好当家,媳妇当家好模样。”

  “这一杯酒敬新郎,连干两杯蛮豪爽。”

  新娘接二连三端起杯来,新郎喝了第三杯、第四杯,执事者也连喝二杯。

  “这一杯酒”,执事者看看新郎又看看新娘:“龙凤吉祥百年合,先生儿子后生囡,探花上面揭榜眼,描龙描凤描牡丹。”

  “第五杯酒唱恩爱,桂圆玲珑荔枝甜,恩爱夫妻白发前。”

  这时候,新郎的脸已是红若春光了。

  时光只相隔了十余年,厉志对这喜宴满是新奇,看着俊朗的新郎、秀媚的新娘,厉志的心里不由泛起丝丝暖意,那是有情人两情相悦之甜蜜,是花前月下相约柳梢头之梦幻,还有那些数不清的相思和缠绵。

  “酒微醺,心花开,我有风雅香囊结。君恩许归此一醉,旁有梨颊生微涡。”

  新郎吟间,新娘弹筝,人们击节而鼓,厉志竟随兴起舞。那是多么有才情的一对新人,那即兴的歌、抑扬的诵,一如遗落了几个世纪的一册残谱,此刻在十亩间以诗、乐、舞的形式呈现出来,极像是二百年后陈彼得在“经典咏流传”中所吟唱那一声“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这杯酒来讲宝地,北边岱山叫蓬莱,东山长长利如剑,南面朝着普陀山,西边相隔是干。这杯酒来谢八仙,八仙过桥浪滔滔,东海龙王来送宝,不输珍珠和玛瑙。”

  最后一杯酒了。“十二杯酒全唱齐,新娘代郎喝一口。酒酿老酒糯米做,芙蓉帐里雪花红。 ”

  不知什么时候,屋外竟飘起了雪,纷纷扬扬的。

  看着不夜天的厅堂、庭院,厉志的眼前不时闪过少年时的琅琅书声、贡生考试时的“踏踏”马蹄声,还有鼓乐、笙歌、红烛、华堂,皆“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一切是否真的是人生所追求的?在美与乐的峰巅中,是否蕴含着家族福泽绵延的人性脉动、苦难与欢乐的相生相克?梦中的故土、生命的根,在此春风沉醉的晚上氤氲而生,那诗便从胸襟中喷薄而出:

  “东风已是入西门,浪遏归舟去岁村。

  人似秋鸿声有色,事如春梦雪无痕。

  岛风醴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脉存。

  且约年年良夜短,兰山长笛赋《招魂》。”(《吟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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