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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超果寺


                                                           话说超果寺
 
                                                                        许成国
 
 
 
南宋建炎三年(1129年)二月初三这天,阳光特别刺眼,从扬州到瓜洲,一路全是难民。得到金兵逼近扬州的奏报,宋高宗赵构惶急万分,只身纵马,匹马南渡,登上对岸的西津口,又一路南奔,最后喘息于临安。
金兵紧追不舍。是年十月,高宗从临安逃到越州(今浙江绍兴)。次月,再逃到明州(今浙江宁波)。十二月,决计入海避敌。是月十五日,高宗便坐楼船避往定海(今浙江镇海)。十九日,渡海到昌国(今浙江定海)。
这天,阳光散淡,海风峭立。孤悬东海的蓬莱乡迎来了一干人马,官袍朝服,罗伞锦绣。一向平静的蓬莱乡立时多了些喧哗。在一众人臣的簇拥中,一脸疲惫的高宗皇帝,连同一个王朝的惊惶,在夕照中抵达了一座叫做“超果寺”的寺院。
此刻,历史让岱山多了一份厚重,也让超果寺多了一道神秘。王朝的疾风骤雨让超果寺站在了蓬莱乡的最前面,也让它迎来了千百年间最为辉煌的瞬间。
 
超果寺,当时昌国县蓬莱乡最大的寺院,东南海上声名葳蕤的寺院之一,可与当时普陀山的法雨寺相并论。
“超果”一词源自佛教,意为凡人超脱尘世,修成正果。它建于五代后晋天福二年(937年),距今已有1000余年了。
关于此寺来历,《超果寺记》有相当明确的叙录:
……岱山名蓬莱乡,其去县之定海也,则益远矣。山有僧庐,自古晋天福二年建于高亭岭下,号“资福”。蔽困于寇钞,不宁厥居。岭西有白石峰,尤为秀拔。林樾苍润,时有白雾蒙其巅,人以为福地。皇朝乾德四年徙焉,茅茨草创,仅合数楹。治平二年,明堂恩改赐今额。四年惟吉,始建大殿、法堂、丈室。绍兴初,慧宝增葺之,遂得苟全。岁久腐败相,寻一殿之外殆不蔽风雨。淳熙十祀,如一来主是刹,喟然曰:“地虽僻,乃吾徒所宜居。室虽坏,若一日必葺,磨以岁月,尚庶几乎有成。当尽吾力,以听缘法。失今不为,后不复可为矣。”勤为从事,不惮寒暑,以次修立,增广旧规,不及十年,院以告备……
这篇“记”里有几个地方非常清楚:一个是建造的时间、地点。超果寺原来是在高亭岭下,因为盗贼时常劫掠、不得安宁,才于乾德四年(966年)迁徙到现今之所在,而从勘舆上看,此地是“福地”。其次是原来的寺名不叫“超果寺”,而叫“资福寺”,改名为“超果寺”是治平二年(1065)的事,而且还是朝廷正式赐名的。再一个是寺院几经兴衰,历经几次大修,一次是治平四年(1067年),“建大殿、法堂、丈室”,规模兴矣;再次是淳熙十年(1183年)如一和尚主持此寺之后,“以次修立,增广旧规”,气象备矣。
《超果寺记》是谁写的呢?是楼钥写的。楼钥是谁?为南宋朝清大夫太府少卿兼玉牒所检讨官。作记的时间是“绍熙三年清明”之时,即公元1192年,与淳熙十年(1183年)相隔刚好十年,而且此记是应蓬莱乡善士周仲观的请求而作的,周与楼是姨表兄弟,又是少年同窗。
感谢楼钥,让我们得以穿越千年,清晰地触摸到超果寺的底色。
 
天地有宝,任生万物。撩开时间的帷幕,让我们再往深处看看蓬莱乡的底色,倾听会儿超果寺背后的潮声。
五代十国时期,中原地区连年战争,社会动荡,民众纷纷南下避乱。海岛虽地薄人稀,孤悬域外,但在农耕时代,有地能耕,有海可渔,也足以安身立命。而民众心中对于太平安康的祈求与生俱来,海神龙王、菩萨大佛成为他们心灵中最大的庇佑,民间信仰以及各种寺庙禅院也如野草般滋长起来。
超果寺位处岱山岛之中心,楼钥称之为“福地”:左边是海域、港湾和沙涂,潮涨时浪花翻卷,航船归帆,南来北往;潮落时滩涂绵延,芦花飘荡,鸥鹭翔集,再往外就是铁板连绵的后沙洋、波浪滔滔的岱衢洋了。寺的右边是山隘,翻过就是石马岙,就是广阔的南浦了。那个时候,南浦是个樯桅云集的港湾,海潮、航道直通北浦,将岱山隔为“东岱山”“西岱山”。
而更重要的是,就在超果寺左边的白石峰下,有一个后来被称作“大舜庙后墩遗址”的遗迹,从遗迹所发掘出的圆条形石斧、段石锛、柳叶形石簇和鱼鳍形鼎足在内的许多文物,还有大量的陶片等来看,四五千年前,此地就有人在此耕海牧渔、繁衍生息。考古学者说,这里深深地刻烙着河姆渡文化痕迹。
想那木舟一叶,帆船一片,赤裸着胸膛的先民们一路漂流、一路颠簸,来到了岱衢洋的浪花边上。他们看到了这块好山好水。那一刻,太阳金黄,白云悠悠,铁板晴沙以宽广的胸膛拥抱了第一个先民,在这里落地结茅,生根开花。月夜下,烈烈的篝火映红了先民们古铜色的脸庞,也映红了蓬莱岱山一个千年的梦。
先民们把这个地方称作后墩,感念舜帝赐给他们生活之高地、海中之绿洲。他们在这里建起了神庙,以感念祖宗、感恩神灵,祈求风调雨顺,人丁兴旺。
由着这种天造地设,千百年后,此地彼岛便繁盛起来,至唐790年置蓬莱乡;至五代,“超果寺”应运而生。
宋室南渡之后,南宋政权政治中心随之南移,南方以及沿海包括舟山群岛逐步得到开发,尤其是昌国一带,其渔业和盐业生产发展较快,人口由此聚增,至元代至元二十年(1283年),全县人口达12万6千人,而岱山岛约占三分之一左右。随之而兴的是海上交通和贸易,百舸千帆竞发,东南沿海交往益多,岱山至今还有泗洲堂渡、宋使庙等史迹,成为联系明州(今宁波)乃至东亚、东北亚的重要海上驿站。
风生水起里,岱山成就了超果寺;风云际会中,超果寺也声名远播,影响力越来越大,虽隅处茫茫东海之上,但其名录竟存于千里之外的朝堂上,而致“明堂恩改赐今额”。到南宋时,超果寺成为舟山群岛中最称胜者。清乾隆年间胡御珂在所撰之《兴修超果寺记》中如此叙录:“基宇广延,肇造宏丽,松竹环山,蓬池绕宇,觅景寻幽者,莫不于此流连称赏……”
 
晴沙辽阔,海潮邈邈。此刻,让我们把探寻的目光再次回望到高宗南渡的那一幕。
在一路紧随高宗南渡的一众随员臣民中,有一个人非常显眼,她簪髻高秀,青罗小衫,清秀眉额间已掩不住岁月风霜的痕迹。她,就是李清照,中国文学史上一个著名女词人。当她一路跌宕、一路颠簸赶到蓬莱乡时,她也一头撞进了一座岛屿的风月。此后,她与这座寺院的因缘离合再也没有离开人们的想象。
那时,金兵南下,汴京失守,李清照跟随丈夫赵明诚南下江宁。第二年丈夫去世,他什么都没有留下,钱财、房产,连子女也没有,只有15车文物,最后留给李清照的话还是上次告别时的叮嘱:“遇到危险先扔杂物,再扔衣被、书画、古器,至于那些祭祀礼器,你要与他共存亡,千万别忘啦。”
李清照四处辗转,苏州、杭州、台州、越州、明州,一路跑一路丢,文物越来越少,境况越来越难,孤苦无依,动荡漂泊。这正是她繁华过后的后半生:任你风华绝代,任你惊才绝艳,世间最难越过的,其实还是生活。
那一个黄昏,风凄雨苦中,一个女子,单衣一身,饮着清酒、品着苦涩,杯底寂寥。那一刻,夜已深沉,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伴随着一个人无际的伤痛。那着实是一个无常、虚空的梦,梦醒处,遂凝成了那一阙《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彷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词中所写的星河、云天,所梦的天帝与“我”,都与这段真实的生活有关。曾任上海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古典文学研究室主任的徐培均在《李清照》一书中认为:“此词当作于宋高宗建炎三年岁暮,追随御舟漂流海上期间。”首句“便以磅礴的气势,展现了一幅海上航行的图画”,接着“展开想象,描绘了一个神奇的梦境”,写了“身经国破家亡之痛,备极颠沛流离之苦”,前路茫茫,渺无归宿,感叹“路长日暮”,愿蓬舟吹向传说中的“三山”了。这样的天人对话、风吹“蓬舟”,给超果寺这座千年古刹留下了极富诗意的想象。
 
事实上,自高宗南渡在此驻跸后,超果寺的辉煌已然达到巅峰。岱山,在经历这段兴盛后也进入了静默期。到了明朝,倭寇侵扰岱山,特别是“海禁”诏示后,超果寺渐成荒址。直到清康熙年间,僧自修来岱山募资重建此寺,“将大殿两廊以及寮舍、斋厨修饰一新,且更添建山门,装塑金刚,将数百年之超果,又多增辉于今日矣”。现今的规模,据《定海厅志》载,系清乾隆年间重建所成。
星移斗转,物是人非。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超果寺一度成为原“保二中队”的驻地和活动场所。“保二中队”全称“定海县警察局保安警察第二中队”,是中国共产党利用国民党番号所组建的一支隐蔽的革命武装。超果寺,不可能不烙上日出东方的金色光芒。
国民党军败走大陆退守岱山时,其一师部设在超果寺。1950年5月18日,人民解放军从火烧浦登陆岱山后,其第22军64师师部也驻扎在超果寺。师部调驻石马岙后,超果寺遂被用作军用仓库,又驻修理连,兼作军功者寓所。概是历史之误会吧,超果寺由此竟得以历经“破四旧”及十年“文革”而未遭到更大破坏,成为岱山保存较为完好的寺庙之一。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起,来自民间的力量对超果寺作了多次扩建、整修,现有平房27间,楼房33间,占地面积11500平方米,使用面积4800平方米,前后建筑主要有山门、天王殿、千佛殿等。
 
“白石峰巅白雾蒙,神山深处幻珠宫。
苍岩翠樾凭流览,谁谓蓬瀛路不通。”
这是清代学者、诗人朱绪曾所撰《昌国典咏》中“超果寺”之诗,诗中描述了超果寺奇幻神妙之玄、山海叠翠之美,表达了诗人对此寺的景仰、向往。
2018年6月,我第三次走进超果寺。正门牌楼双层飞檐,红墙黄瓦古朴庄重,“超果禅寺”四字金黄显目,环境宁静而幽远,正是一脉梵音佛香之所在。
现任的主持是一个叫释开洵的师父,他说自己早先出家在此,后到五台山修行,现今又回到此寺。他说此寺原为部队驻地,荒芜日久,赖信众之诚,今得以逐渐开复。他说自己深知肩上所担,佛法庄重开弘。
那天我们特地邀请了一位七十多的李姓大伯,请他说说超果寺的事儿。他对超果寺印象很深,说起来如数家珍,令人历历在目:过去,超果寺界下有数罗汉的习俗。一到农历正月初八,即十八罗汉诞辰之日,超果寺一带的信众或浴身素斋,或挑担夹货,相会于超果寺数罗汉。入殿者须留意自己先跨进门槛的是左脚还是右脚,若是左脚先进,则从左边的罗汉数起;若是右脚先进,则从右边的罗汉开始数。岁数超过十八的,则要循环而数,直数至自己的岁数为止,旧可按照那尊罗汉的相貌、神情及所持之物,来预知自己这一家历年的运数。
穿越千年的潮声,我似乎看到,每逢农历正月初八,超果寺周围的人们,妇孺老幼、青衫长襟一脸虔敬,络绎而来。进得殿来,黄发焚香,垂髫点烛,俯身跪拜,合十礼求。他们在超果寺数罗汉,求好运,预测自己的顺逆,祈愿阖家平安的福运……
海潮声声,日月往复。遥望超果寺,这一座千年古寺依然静默独在,玄衣或在,袈裟隐约,无色无空。从唐宋至今,岁月已然堙没了物化的存在,超果寺,你还留下了什么?是楼钥的《超果寺记》,还是明堂的赐敕?是南渡驻跸,还是李清照在此过客?
种一粒信仰吧,让超果寺播撒遥远与厚重;怀一颗慈心吧,让民众广受吉祥与福祉。寺的兴衰正是家园的岁月,也是人与天地、人与万物、人与人之间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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